#空間文學《In Praise of Shadow》

小隹 Siujui
6 min readFeb 4, 2021

《In Praise of Shadow 陰翳禮讚》
by Jun’ichirō Tanizaki 谷崎潤一郎

書、居所 — 它們的營造、流逝和消亡都有一種令人著迷的美。無論是一字一句還是一磚一瓦,都因被體驗而產生了價值;這體驗伴隨著時間性,而亦是時間給予了故事和建築在某一天可能被瓦解和遺忘的可能性。準確來說,故事或建築的瓦解代表著的其實是某些價值、精神或文化即將丟失了一角。說起「美」的消亡,日本作家谷崎潤一郎的《陰翳禮讚》適逢明治時代後出版,它對在當時來說面臨被摒棄的日本傳統美學流露了著迷和對該時代的批判。潤一郎生於1886年,曾被六度提名諾貝爾文學獎,較著名的實情是另外幾本長篇小說。只是,《陰翳禮讚》實在是充分展現了作者唯美內涵的著作。

《陰翳禮讚》圍繞日本傳統美學書寫,作者尤其描寫「陰翳」(英文版譯作“shadow”)在傳統審美中的角色。內容寫於日本高速仿效西洋文化的社會環境下,所以作者一直比較東西方(他所認為的)極度不同的審美觀和推行西化對日本傳統文化的衝擊。內容囊括生活的各種元素,由居所、料理、能劇到愛恩斯坦的日本旅行等等。潤一郎流水式地暢談看法,同時不忘形容自己活像一個在發牢騷的老頭。說到日本女人的傳統形象時,作者提及對母親的印象,包括她難得出門時儘量對身體的遮蔽,和1890年代他所有女性親戚都仍然會把牙齒染黑(お歯黒)的習俗。雖然書中對女性的描寫可能會冒犯到今天的性別平等觀,但我們儘管當成是一種傳統的回顧,和潤一郎幻想日本或許可以有不一樣的文化命運的起點。他幻想著,若當初日本沒有走上西化的命途,所有起居用具和文化可能會繼續演變為更切合日本的民族氣質和特性。《陰翳禮讚》的日文原版是在二戰展開不久前出版的。作者提及愛恩斯坦遊訪京都時,評價他們在大白天開著電燈是多麼浪費。看來日本對西方文明的追隨在二戰前已到了不假思索的階段,為的就是能在世界列強中佔一席位。

谷崎潤一郎雖在書中大力抨擊西方審美,但西方國家對此書有極高的評價,尤其是藝術和建築學界。這可在兩次英文版由建築師執筆的前言中印證,而我閱讀的是1977年的英文第一版。《陰翳》雖不是以建築為主題,但是它涉及與生活和「美」有關的各方面,也能呼應以前提過的「棲居」(dwelling)概念。作者在書中描繪了不少生活空間,包括餐廳、客廳、浴室和廁所。對於今天普遍被視為最難登大雅之堂的廁所,在作者眼中卻如此雅緻:

“…… a degree of dimness, absolute cleanliness, and quiet so complete one can hear the hum of a mosquito. I love to listen from such a toilet to the sound of softly falling rain, especially if it is a toilet of the Kanto region, with its long, narrow windows at floor level; there one can listen with such a sense of intimacy to the raindrops falling from the eaves and the trees, seeping into the earth as they wash over the base of a stone lantern and freshen the moss about the stepping stones.”

作者(和譯者)的文字如葉上輕輕滑動的水珠般優雅,帶出日本傳統居所空間的細膩體驗,和在其中嘗試與萬物交流的感覺。淺讀之下,我認為那些文字滿有節奏,一句接著一句,把我的想像帶進一層接著一層不斷延綿的空間。文學與建築和繪畫或攝影不一樣,它們不在一瞬間試圖把一切都呈現,反而透過時間、步伐,逐步揭露和發現。潤一郎把「陰翳」寫得既夢幻又唯美,那令我不禁疑問,「陰翳」那深邃的意境真的有可能來自現實中嗎?若非人嘗試書寫它,它的美真的能被捉摸嗎?在閱讀文中的描繪時,我多次感到被觸動。那種觸動難以言喻,是因為書中那些文字帶來的影像並不固定,它們像回憶一樣在讀的瞬間浮現,然後影像落下,轉化為下一段文字的意境。

成功描繪空間體驗的文學作品,讀起上來的感覺有點像瑞士建築師彼得.卒姆托(Peter Zumthor)常寫及的「振動/共鳴」(vibration),只是我們這是在文字中遇見空間。那種「美」不是來自單獨的美麗詞藻;而是來自段落像畫軸不斷的開展,書中的段落一邊開展一邊靠近對「美」的想念。潤一郎筆下的空間和美學對西方來說是嶄新的體驗,即使難說西方是不是真的從來沒有過類似這種「侘寂」、「物哀」的審美概念。一種說法可能是當時西方的主流思想「已經遺忘了像這種陰暗的存在」(has forgotten that such a darkness existed)。

作者還指出了「美」的另一種解釋 — 對根源的呼喚。”Yet for better or for worse we do love things that bear the marks of grime, soot, and weather, and we love the colors and the sheen that call to mind the past that made them.”時間、風化、進入民族基因裡的經驗,賦予了物件和空間「美」。因此,若要容許「美」進入我們棲居的空間,那空間就應該悉心保留棲居者認同的根。時至今天,部分日本的房屋還保留了某些傳統空間元素,如玄關、緣側、廁所與浴室的分隔等;至於住者是否意識到那些空間的古老意義,則不得而知。曾上過一門關於日本建築的科目,稍略研讀過日本居所中的緣側(engawa),才知道傳統日本空間蘊含不同層面的意義,不同時代的人們亦繼續為它們附上新的意義。由此可見,只要願意把某個空間原型(archetype)保存下來,再加思索和創造,它作為文化和美學載體的生命必定能被延續和轉化。

回到讀書,《紙房子裡的人》和《陰翳禮讚》都迴響著一種近乎癡迷的嚮往,「遺忘」臨近時卻只能無奈。而房子是人私密的軀殼,也是人對心目中世界的投射。當然,在我第一次閱讀這兩本書時,根本沒有去思考什麼空間和建築。投入了文字裏那不屬於我的環境和居所,便進入了另一個時空、另一個地域。無論是谷崎潤一郎的唯美日本,還是多明格茲的魔幻南美,它們既似已消逝的幻象,又如真實仍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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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隹 Siujui

90後,註冊建築師、母親、前書店店主。曾任明報世紀作者,書誌執行編輯。Architect, mother and ex-bookshop owner. Contact: jasminechanly@gmail.com